这个中秋节,齐光华难得地要在香港度过,所以,他看起来有些失落。“我还记得毛娃娃堆满库房的情景。”2012年9月26日,这个63岁,开了几十年玩具厂的香港人对本刊记者说,“转眼间,它们都消失了。” 往年的这个时候,齐光华应该是最忙碌的,因为,他在深圳龙岗的万利来玩具厂要为“圣诞订单”赶货——万利来厂制造各种型号的HELLO KITTY,或者把这款全世界最闻名的卡通猫形象粘到礼品靴子上,货量常以千万只起计。 这些HELLO KITTY通常呈现出一种明丽、清纯的形象,挽着精致的小包,头上戴着漂亮的蝴蝶结。然而,它们的制造者,在国际加工贸易利润链里的角色并不光鲜:2007年时,一个苹果高的礼品靴子,万利来给日本贸易商的供货价不到人民币3元,在日本货架上的标价,以人民币计则超过了30元。 尽管如此,为欧、美、日代工的生意,仍然伴随了齐光华将近30年的光阴,从“香港制造”到“龙岗制造”,从春风得意到举步维艰。最好的时光已经逝去,齐光华,还有他的同行们,现在常常用“熬”字来形容劳动密集型工厂在珠江三角洲的窘况。最终,他们有些选择了留守,有的早已离开。 齐光华不再苦熬了。两个多月前,他正式结束了万利来玩具厂,遣散了工人。从此,这些可爱的HELLO KITTY不再会在深圳龙岗出生。齐光华说,当他看着废品公司的工人进入他的厂房,把机器砸卸成废铁变卖时,心痛立刻涌上了他的心头——“但是,我真的看不到可以继续下去的希望”。 香港向北 齐光华的办公室位于香港九龙湾—— 一个曾经以“轻工制造业发达”著称的地区—— 一栋老旧的工业大厦里。楼层空空荡荡,让三只一米高的HELLO KITTY娃娃显得特别惹眼。它们摆在电梯间,齐光华的贸易公司的门口,成为了生招牌、活名片。 齐光华曾在这里办厂近10年。他早年读的是纺织专业,又有日本领事馆学习的经历,这些都促成了他挽起衣袖。不过,他入行时的1985年,香港的工厂已经有了北迁的苗头,“所以,企业注册处对我说,人家来(登记)多数是关厂,你还开?” 当时的九龙湾,很像后来的深圳龙岗,简建的厂房四处可见,货柜车颠簸在坑洼的水泥路上。齐光华的玩具生意就从这里开始。他以300港元一平方英尺的价格买下半层工业大厦,和太太一起雇佣工人,敲打一些专供出口的玩具。 “我们这一代香港人做厂,个个都是‘7-11’(指早上7点上班,夜晚11点下班),老板和工人都是这样。那些年,足够的勤奋和节省就意味着发达。”齐光华回忆道。他和太太还曾去纽约、纽伦堡等地参加玩具博览会,在贸易杂志上打广告,目的就是为了减少出口的中间环节。 一开始,齐光华瞄准的是“需要技术能力”的电动玩具,比如能冒烟的电动火车。这种玩具,一个车身出厂卖200多港元,车头能卖到六七百港元。随着工厂的发展,齐光华后来又做起了植毛吹塑玩具,另一个稍带技术门槛的品种。 在1980年代,珠三角的出口加工业才刚刚起步。香港的玩具厂家面临的竞争,要比今天小多了。齐光华说,当年在制造、出口的生意里,他能赚到30%以上的毛利,与中间商相比毫不逊色。 然而,开厂几年后,齐光华便感到了向北迁移的压力,因为他已经请不到,或者说请不起合适的工人了。进入1990年代,香港制造业里熟手工人的工资已在向5位数靠拢,而香港开始严格实施劳工法例,更使工厂主们人心思动。 “有一次赶货,我组织工人加班。当时香港工厂加班要申报的,我却没有申报,劳工署来了六个人,守住工厂的各个出口,数加班的人数,每个人罚500港元,罚我。”齐光华记忆犹新,“对比起后来的中国内地,这样的监管实在是太较真了。” 但对于把工厂从香港转移到深圳,齐光华依然犹豫了多年。齐是个谨慎的人,而他太太对“脱了鞋跟你谈业务”的内地官员也素无好感,但是,经营的压力最终还是把齐光华夫妇逼上了深圳,迁住到龙岗。 龙岗岁月 1995年,齐光华结束了香港的工厂,以100元/平方米、30年期租赁了深圳龙岗的一片农田,建起万利来玩具厂。让他意外的是,居然有省市两级的主要领导出席了玩具厂的开业剪彩,为此,当地还紧急动员,在开业前一晚通宵清洁了整个地区。 在当时的深圳龙岗,齐光华见到了不少先来一步的台湾制造企业,譬如台湾工业村。在那里,他亲眼看见工人们被体罚,纹丝不动地站在烈日下。六七年以后,这类台资工厂成群地撤离,并转移到越南等地方,“因为他们不愿意改变军事化管理的作风”。 上世纪90年代,来自内地的外来农民工持续地涌入珠三角打工,工厂主们只要在厂门外摆出招工告示,应聘者便会排队而来。作为投资者新丁,齐光华也打出了招工的招牌,与众不同的是,他为工人们准备了统一的蓝色工装,应聘者更加踊跃。 对于齐光华来说,如何把农民工迅速改造为熟手工人,是开厂初期最令人头痛的事情。除了技术方面的训练,生活和后勤上的管理也占用了他不少精力。譬如,他开厂第一年为食堂购入的不锈钢餐具,到第二年“悄悄地”减少了一半以上。 直到今天,说起当年“培训工人”的艰辛,齐光华仍然“心有余悸”:“熟手工人是最重要的,无论到哪一个地方开厂,你都得先想想,你还有精力从零开始,重新训练一批既有技术又好管理的工人吗?” 当然,这次迁移也给他带来了可观的回报。1995年,内地工人只要求大约200到500元人民币的月工资,而香港的熟手工人的月工资则超过8000港元。一些香港业界人士认为,当时珠三角工厂的毛利可以高达40%,一个几百人规模的出口工厂,每年的纯利可以超过1000万元人民币。 好景当前,齐光华开始承接起毛绒玩具的业务,HELLO KITTY也成为了万利来工厂的主角:通过缝制、充棉、粘缝挂件等流程,这些胖乎乎的娃娃在车间里一批批地产出。它们的布料由上海的工厂运来,广州的各种集贸市场,则提供了棉花和挂件。 蓬勃发展的制造业和供应链,是珠三角的增长引擎。很快,万利来厂就成为了龙岗最有名气的玩具厂之一,齐光华手下的工人逐渐过千,而在龙岗地区开厂的人也越来越多——当时的珠三角,遍地都是免税等优惠政策,外资厂到哪儿都备受政府欢迎,最高峰时,珠江三角洲曾经分布着超过63000家港资工厂。 各种数十工人规模的山寨厂,以及豪华的街道政府,在珠江三角洲各地纷纷出现了。 “就像曾经的香港,谁开厂都能赚钱,订单总是做不完。”另一个玩具商人,齐光华的朋友洪启辉说,“那时候在深圳开厂的人,很多都是坐公交车来的。” 在出口制造厂的黄金时代,为了提高收益,一些港资厂在1990年代下半期开始向龙岗北面的东莞转移。洪启辉旗下,工人数达3000的润田玩具厂便是其中之一。洪启辉也曾建议齐光华搬到东莞,但他并不愿意。 当时的齐光华,已经熟悉了龙岗,以及与万利来工厂打交道的各种官员。甚至,厂房门前的道路也被改名为“万利路”。齐也习惯了在这片工业街区的生活:他会在附近的粤菜酒楼解决午饭,而他的小轿车里,总是准备着一套出席各种场合的西装。 “珠三角的玩具厂,有的是‘大酒楼’,有的是‘大排档’,而我做的是‘私房菜’。”齐光华这样解释当时自己在行业里的位置。“大酒楼的菜谱广、价钱贵;大排档也能做很多菜,但价钱便宜,质量差。我规模虽然小,但专心做几个品种,价钱并不比大酒楼差,应该不会太难生存吧?” “私房菜” HELLO KITTY就是万利来厂最有名的私房菜。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HELLO KITTY的秘密,但齐光华知道:一只正宗的HELLO KITTY猫,其脸蛋上的胡须必定是不对称的,左边的比眼低,右边的比眼高;如果两边一样高的,便一定是山寨厂制造的盗版货。 齐光华说,日本客户对玩具的外形标准可以用“苛刻”来形容。相比之下,欧洲客户更注重质量,美国来的采购者,则喜欢在安全性上提要求。 从1994年开始,拥有HELLO KITTY版权的日本Sanrio公司旗下的贸易商,对齐光华的工厂开始了系统的考察。日本人带着设计、包装、印刷技术人员来到龙岗,经过两年的考察后,决定给万利来工厂一点点代工的订单,然后逐年增量,延续至今。 日本人的一丝不苟,给齐光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幸运的是,万利来工厂能够生产出日本人要求的标准尺寸的裁片,厂里的熟手工人,也被齐光华训练得能缝制误差不足一毫米的,能代表HELLO KITTY形象的,标准的尼龙胡子。 从1995年开始,HELLO KITTY逐渐成为了齐光华工厂里的主角。即便是今天,齐也不讳言自己对日本合作方的好感。他说,日本商人很重关系,他们总是把订单发给熟络的本国贸易商,然后再外派到像万利来这样的相熟的海外工厂手上。 为了巩固客户的关系,齐光华每年都会去日本。而日本市场和日元汇率的稳定,也让他找到了一个稳固的财源;他对日本的加工出口量逐年增加,最高峰时占有了HELLO KITTY礼品市场的半壁江山,这也让他顺利扛过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。 当然,和众多珠三角玩具工厂一样,美国才是万利来最大的市场。但齐光华心里不认为美国贸易商更好,因为后者经常挑衅供货商的尊严。有一次,一个来考察的美国人在他的办公室边拍桌子边谈价钱,“那种感觉,就当我是他的下属一样”。 对万利来工厂,美国人还有其它要求。齐光华回忆说,美国的贸易商要来工厂考察工人的宿舍,譬如每个房间睡多少人,厕所的环境如何。齐曾经很直接地回应这些问题:如果你要我给你这么低价格的货,你就别提这么多要求了。 总体上,来自欧、美、日的贸易商,在齐光华眼里是养尊处优而幸运的一群人。齐还记得,2000年以后,他开始为一个英国贸易商制造动物装饰品,这个商人后来对他称,自己每年只要跑一次亚洲,就可以把当年所有的经营成本给赚回来。 1995至2000年,被齐光华视为是自己,以及珠三角玩具制造业的黄金时期,直到2001年的“9.11”事件之后,来自美国的订单开始变得不稳定,他的工厂,还有很多珠三角的出口加工厂,才结束了春天。 1 (责任编辑:admin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