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折点 1997年,齐光华一家办理了到加拿大的移民。但他把两个孩子留在别国以后,很快便回到了深圳。因为,香港政权交接对他的业务影响不大,而且“珠三角香港制造商的利润在1997年前后达到了高峰”。 甚至,1997年的金融危机,以及2003年的SARS疫情,对万利来也没有构成实质的影响。世纪相交那几年,珠三角工人工资依旧低廉,原材料供应稳定又充足,因此,万利来的工人们虽然集体戴过几个月的口罩,但HELLO KITTY从未中断过生产。 不过,国际贸易商们比过去变得更加精明了。在齐光华所在的行业里,出现一类被称为“汉奸”的人——那些被日本贸易商雇佣,专事在各厂之间比较出厂价格的中国人。之后,互相压价的工厂越来越多,例如那些愿意亏本接单(以出口退税谋利)的工厂。 2007年,齐光华工厂生产的HELLO KITTY圣诞礼物,毛利率已经降到了10%,但是,相比起当时行内大约3%的平均毛利率,他的“私房菜”获利仍算丰厚。相比之下,那些“大酒楼”、“大排档”的生产线必须保持全线开动,以订单的规模来保持收益。 悲剧也随之发生了。2007年,由于在油漆中检验出铅超标,美国最大的玩具进口商美泰宣布大规模召回中国制造的玩具。这不但导致了当年两国政府和媒体的对战,也导致了张树鸿——佛山利达玩具厂老板的上吊自杀。 齐光华和香港行家们都认识张树鸿。在他们眼中,张是一个入行将近30年的香港人,没有结婚,孤独而忧郁。据说,美泰当时要求张树鸿按照合同赔偿超过3000万美元,而“出事”的那批货,仅值数百万美元。 张树鸿的好友陈志伟(化名)觉得很难过。“(不超标的)油漆能贵多少?连纸皮箱都比它贵。”这个曾在齐光华的工厂附近继承父业,同样为美泰制造玩具的香港人说:“张把订单外派给其它小工厂了,但他没想到,小工厂换油漆了。这些人,连油漆的一点点小利也贪!” 事实上,在以规模换利润,工厂老板们拼命点头接单的年头,订单外派在珠三角是司空见惯的事情,但像美泰、Sanrio这样的欧美日贸易商,却在订单合同中明确禁止这样的行为。于是,暗里把订单发往其它工厂的张树鸿,为这个哑巴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 2007年9月,中国承诺停止含铅超标的相关产品进入美国,玩具厂们也被卷入了紧张的整肃运动之中:“出口牌照重办,货物全部送检,每个月多了几十万的检验费用。” 那是一个劳心耗力的秋天。齐光华的工厂生产的HELLO KITTY,也被要求送检“油漆含铅量”——尽管,这些毛娃娃根本不需要用到油漆。 雇工难 2007年,被很多玩具厂老板看作是行业淘汰期的开始。 这一年,人力和原材料成本“双提升”的话题开始被重点讨论,而出口欧美的中国劳动密集型产品的价格,则被形容为“20年里几乎没有变过”。相应的,出口工厂关闭的新闻,也开始多了起来。 在龙岗地区,无论是对于政府还是工人,齐光华的工厂的吸引力,已经大不如前了。一方面,与风头正盛、新兴的台资电子工业园相比,万利来厂略显老旧;另一方面,当地政府已经把一些玩具厂列入了“高污染、低增值、高耗能”的企业名单,其中就包括万利来。 这一直让齐光华耿耿于怀。他还记得,三年前地方官员到万利来车间“促进产业升级”的场景。“我问他,缝制这些毛娃娃,你教我怎么升级?怎么高科技?你说啊?结果他半天说不出话来。” 实际上,在进入玩具制造业的初期,齐光华也曾尝试以机器提高生产率,甚至让工人们在流动履带边作业。然而,这些实验除了在个别工序上成功过,大多以失败告终。之后,他一直找不出非人力的办法,去代替熟手工人们的手和眼。 而工人们的际遇,开始逆转。譬如,对他们来说,工厂倒闭已不再是可怕的事情了。“一家工厂倒了,我可以到另一个工厂去。”曾在万利来打工的一个工人,来自四川的冉增前(音)对记者说,“在龙岗,找工作是小菜一碟。” 一些熟手工人的离开,让齐光华隐约感觉到危机。很多资深工人开始超过40岁了,已到了回老家带孩子、盖房子的年龄。对于这些从业10多年的工人,齐光华还在1997年分别赠送过金戒指,然而10年以后,很多人他都挽留不住了。 齐光华发现,当年把工厂迁出香港之前的困境,又重新出现了:熟手工人越来越少,而那些新招募的工人,尤其陆续出现的“80后”农民工,已不再是甘愿被罚站的一代——他们的工资比过去大幅增加,还会为了玩乐而夜不归宿。这些都让齐光华开始不适应。 “以前的工人都不拒绝夜晚加班,他们要寄钱回老家。这几年,年轻人都跟你谈薪水,谈假期,谈工作环境,想不做就不做。”齐光华说,“而且,现在以3000元招一个文员很容易,我出3000元招一个新工人却很难。” 事实上,最近几年,即使出价4000元月薪,想要在龙岗招到熟手工人,齐光华也很难如愿,这让他开始有些心灰意冷。雪上加霜的是,为了规避2008年实施的《新劳动法》带来的赔偿风险,齐还裁掉了一批工龄将满10年的工人,并在工厂里掀起了一阵风波。 事实上,被裁的工人里不乏齐光华心中的“完美工人”——积极加班、有责任心、技术熟练。但《新劳动法》的实施,对出口工厂形成的巨大压力,却令行内裁员成风。结果,之后的几年间,“有订单但交不了货”的怪状也开始变得普遍起来。 迁移? 2010年,齐光华的工厂出现了亏损,与此同时,珠三角超过一半的港资工厂开工率下跌到不足四成。像陈志伟这样,比齐光华小十几岁的港资富二代,干脆关闭了在万利来附近的工厂,投身到内地的房地产去了。 让齐光华陷入困境的,除了工人工资的持续上升,还有原材料价格飞速上涨,譬如,万利来所用的V纱、棉花的采购价,2008年至今已经翻了一番。齐光华不得不对他的海外客户提出加价。为了说服对方,他还罕有地把所有成本列在一份详细的清单上,递到对方的眼前。 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。齐光华不时对朋友表达出沮丧。那段时间,他经常说:“做工厂真是很艰难。亏本那么严重,如果再亏两年怎么办?” 如同当年离开香港北上一样,为了摆脱困境,齐光华也考虑着把工厂转移到别的地方去。不过,他并不想去地方政府为他圈定的,大约100公里以外的一个对位工业区。他认为,这种迁移没有意义;“不说重新培训工人的投入了,单算新增的运输费,谁都知道划不来。” 齐光华把搜寻的目光放在了整个东亚。从2007年开始,他与一众港资制造业的企业主们,开始在中国内地和东南亚各国考察,试图像当年北上一样,找到新的龙岗。 “我关心得最多的问题,就是各地的工资水平,劳工数量和质量,还有政府环境。”拿着这些指标,齐光华在内地走了一圈,却发现没有地方能完全契合这些指标。譬如,舟山的工人比较容易管理,但他们缺乏训练;内蒙古等北方腹地提供很多优惠政策,但他们的工人月薪水平达到了3000元…… 在东南亚,齐光华考察得最多的国家是越南。情况同样没有他先前想象的乐观:一些来自台湾地区、日本的劳动密集型工厂早已进驻这里,这使得近年来海防和胡志明市的熟手女工的月工资,已从约100美元迅速上升到超过500美元。 并且,在越南,他可能还需要支付一些不可预知的成本。齐光华举例说:“曾经有个在海防市的港资工厂发生了罢工,老板不但要请政府派军队摆平,还得付出大笔的公关费。” 在东莞经营玩具厂的洪启辉,曾经在中国内地进行过多次失败的迁移。他觉得,珠三角的大部分玩具厂已经错过了向越南进发的最好时机。“现在,只有巨型的外资企业,才会在越南开厂,以规模抵消成本的上涨。” 在越南之外,缅甸和柬埔寨也曾进入过他们的考察范围。不过,虽然这两个国家的劳动力人口和越南相若,工资水平还很低,但一直扑朔迷离的政局,却让他们选择了观望。而在观望之中,齐光华的迁厂计划,渐渐地变得不现实起来。 告别! 即便找到理想的迁移地,齐光华仍然要跨过最后一道关键的槛:谁会像他年轻时那样,在一个一穷二白的地方,做一个开拓者?毕竟,他已经年过六旬,而他的子女在海外生活多年,并不愿意接他的班。 2012年春天,在香港、深圳开厂28年以后,齐光华作出了结束万利来玩具厂的决定。让他最终下定决心的,是地方上的游说——工厂所在街道的地方官员找上门来,希望以适当的补偿,令他提前结束当年在龙岗签下的30年土地租约。“他们知道我们撑不下去了。”齐光华说。 “我跟大家说,这两年工厂一直在亏损,我不知道怎么支持下去。”3月底,齐光华在厂里开会,向工厂的中高层职员宣布了这个决定。“我们没办法找到工人,长期缺几百人,我没法做下去。” 消息很快也在车间传开。即将被遣散的玩具工人,大部分没有对工厂表现出留恋。几个月后,齐光华在工厂附近的大酒楼摆了几十桌散伙饭,向所有人表示感谢,然后,有些在工厂里工作了超过15年的老员工,走到他身边祝酒,并拥抱了他。 告别龙岗的,还有齐光华昔日的合作伙伴们。一个长期与齐光华打交道的英国公司,已经把采购的渠道伸展到越南,而授权生产HELLO KITTY的日本贸易商,则在齐光华的帮助下,准备把生产线转移到江苏的北部。 齐光华说,在玩具这个行当,全世界大概有100家左右的大型中间商,“这些国际贸易商大多数都是现实主义者”,“他们以后会去越南,会去印尼。毛娃娃不是什么高精尖,只要有足够数量和足够廉价的劳动力,哪里都能生产出来”。 不过,齐光华的朋友洪启辉,仍选择在东莞坚持。洪启辉对本刊记者说,他在等待玩具制造业这个大森林重新实现生态的平衡。他一直在想各种办法改善经营,譬如把规模较小的订单外发到珠三角之外的小厂,又或者,能否用技术和机械替代更多的人力。 7月,万利来正式关门。之前的几个月,齐光华亲自到车间,监督着最后批次玩具的生产,这也让他有机会和一些员工进行最后的合影留念。这个工厂不但生产过HELLO KITTY,还制造过其它各种姿态各异的动物玩具,齐光华特别喜欢提起的一款,是展示“克林顿被狗叼住内裤”的玩偶。今后,生产它们的工厂,或许永远将不在龙岗,在深圳,在珠三角,乃至在中国出现。 9月,万利来玩具厂的招牌已被拆卸。昔日的厂房,被当地村委分割并零星出租,有的租给了还在龙岗寻梦的制造商,甚至是只有四五个工人的山寨小厂。“那里正等待着有房地产商来征地。”齐光华知道这片厂房最终的命运,“对这片地区来说,这算是最后的财路了。” 2 (责任编辑:admin) |